2012/01/12

華山「藝術特(權)區的省思」


華山「藝術特(權)區的省思」

今年六月初,幾位藝術家發現了舊台北酒廠的華山特區,那些高大寬敞的舊廠房具有自然神秘且古老幽微的歷史風采,令人緬懷,更令人驚豔,這麼具有魅力的空間怎麼可以讓給立法院(計畫遷建於此),於是,藝術家們發出聲音,台北市都發局立即回應希望規劃為藝術中心,七月初,「華山藝術特區促進會」成立,以打造台灣的龐畢度為口號,準備圓一個華山的藝術夢。
促進會一旦組成,聲勢驚人,顧問群、決策組、資金籌措組、總執行小組、常態串連小組、媒體文字組、活動組,這樣的「編制」顯然具有長期抗戰的準備,然而,此後的發展卻是勢如破竹,藝術家們熱烈支持(簽名),媒體連串報導,民意代表出面聲援,最後連政府官員也表達關愛,於是大勢底定。才不到半年的時間,促進會就已完成了「促進」的任務(可以解散,改組籌備會了)。
同樣是促進會,南部也有如衛武營自然公園促進會、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文化愛河促進會……還有其他有關濕地保護、聚落保存或為弱勢族群「說話」的組織,多年來,他們投入了無數的人力、財力,但大多還在「促進」中,以「柴山」為例,辦過的活動,實際的奉獻,連署的人數……,均遠非「華山」能比,但六年來,卻始終無法獲得媒體、民代和長官如此青睞,此山非彼山,自然與藝術相較,當然是遜「色」多了,為猴子、松鼠、野鳥、岩洞、樹林……請命,怎麼也比不上為「龐畢度」加冕吧!
「華山」的宣言有五大項,強調的是:
一、這是一組極具台灣風格與生活痕跡的建築群,值得更生保留。與台南第一街、三峽等老街、潭子摘星山莊等……比起來,「華山」能有多少生活痕跡和台灣風格?政府無法保住台南、三峽等老宅的關鍵在於「錢」,何以能獨厚「華山」?三峽老街還有一絲希望,當初摘星山莊只要先湊出幾千萬(地主尚欠業主的)就能解決,要做的事很多,政府若有心救 急,先解決當下的困難再做夢吧!
二、「華山」可提供高度創造性的藝文展演,營造突破格局的展演形式,實為理想場所。
這些年來,政府文化部門對藝術展演的態度日趨開放,台北縣美展的「環境藝術」可以在淡水河舉行,嘉義正在辦裝置藝術展,兩廳院有極為民間性的「茶與音樂的對話」……,在今天營造突破格局的展演形式一點也不困難,連政府都支持獎助了,不必非得有「華山」不可。
三、「華山」面積廣達七.二公頃,是一個可舉辦大型跨國藝文活動的場地,藉以成為世所矚目的文化場。中正文化中心大不大?省美館園區有十公頃,高美館園區達四十一公 頃,辦大型跨國性藝文活動的場地其實不少,和能不能世所矚目沒有必然關連,「華山」亦如是。
四、「華山」將有計畫地以大型國際藝術展,結交外國的當代文化精英,……順勢將國內的藝術家們推上國際舞台。想用這種速成的方式為台灣爭得「在文化上的發言權」一直是台灣固有的藝術外交策略,文建會的版畫雙年展、省文化處的裝置藝術展到台北縣的「河流」展,不都結交了外國的精英?「華山」想做的,官方、民間都已經在做了。
五、因應未來發展,確實有迫切的必要性在現有的制式展演場地外,及早做全盤的大型決策計畫。要找尋非制式展演場地,最好的方法就是遊移、流動,因為一固定就會制式化,其實,藝術家可以憑藉創意「改造」任何展演場地的氛圍,既然要非體制,何必一定要固定的地點呢?(就算要有固定的地點,也應如當年紐約蘇活區一樣,由藝術家自己到沒落的老舊地區去開墾,經營,然後再創該地區的第二春)
「華山」的宣言中還指稱這是「全國」的特區,可兼顧藝術人才的資源培育,既是國際級的廣場,亦是全民的文化基地……,這個夢實在太大了,它只是台北藝術精英的特區而絕不會是台灣廣大民眾的特區,它也不能取代藝術科系來培育人才;是不是過國際級的廣場尚有待商榷,但不會是全民的文化基地則可斷言。美麗動人的詞藻,為華山勾勒出一個類威尼斯、巴黎、維也納的夢,難怪一呼百應,誰不憧憬這樣的聖地?
期待「華山」變成龐畢度「藝術特區」的魅力已經擴散開來,本月(12月)中旬,幾位將參選台中市的市議員在勘查火車站舊倉庫後,同聲表示,期待她(倉庫藝術特區)能像巴黎的奧塞美術館,(他們以為只要是火車站就可以改為美術館?)為台中市開啟一個有生命力的空間,並指此特區將是台中市重建文化城美譽的重要指標,祭出奧塞,和「華山」抬出龐畢度一樣,想必會獲得熱烈回嚮。其實,龐畢度是一個非常正規且精緻的國家級藝文機構,它的圖書館,電影資料,藝術收藏及展示都是一流的「制式」產物,它前面的廣場因為被鬧區所包圍,才有藝人在此賣藝(多為固定的,外國籍藝人),這只是它附屬的景觀,絕非龐畢度之所以偉大的原因;它之偉大,還是前述那些經由官方計劃中所達到的目標。至於奧塞,典藏的是十九世紀後半的作品,有許多我們熟悉的大師作品在其中,如果要把倉庫變「奧塞」大概得花數十億去典藏前輩大師的作品,再花幾億去把倉庫改造成美術館(如奧塞般精緻),如果能做到如「奧塞」般,台灣的幾個美術館應該可以關門了。一個有生命力的空間應該不太像「奧塞」那麼堂皇吧!「華山」絕不會像龐畢度,台中的鐵路倉庫也不可能類乎「奧塞」,這樣亂比一番,想法和實際分屬兩個國度,將來會有什麼樣的藝術特區,能不令人耽憂嗎?
「華山」之所以能夠成功的關鍵點是金枝演社進入酒場演出「中國之神-祭特洛伊」,第二天導演被以「竊佔」現行犯請到派出所,令許多藝術家群情激憤(只是被請去,稍後即離去)結果,立委、議員、藝術家、媒體一面倒地支持「華山」,而林懷民打電話給林澄枝,林澄枝又邀集省文化處及有關單位研商,宋省長再一關心,事情就搞定了,這是難得的省市雙贏的局面,真可謂皆大歡喜。金枝演社進入「華山」事件,警方以「竊佔公有財產」將導演請到警察局稍作留置,某「文化立委」認為「正呈顯出了國家機器對文化領域的霸權統治心態來」,「一齣非主流的戲劇,在一個非主流的空間演出,面對的卻是國家暴力隨時可能的入侵與迫害」。面對這樣嚴厲的指控,套一句北市警局大家長阿扁的話,「有那麼嚴重嗎?」人民集會、遊行要登記,劇團到公有地演戲若未登記,第二天被請到警局就叫「入侵與迫害」,這種誇大其詞的「見解」出自立法委員之口,真令人擔心,這個國家還能以法治國嗎?該立委又指出「身處在 90 年代的台灣,藝術創作的空間總是如此的貧瘠且蒼白,特定劇院或展覽廳裡依檔期上演的,跳脫不了被『集中管理』的命運。透過篩選,主流意識得以呈顯,只是藝術創作的形式就非得如此單一嗎?」這簡直是危言聳聽了,「夜夜夜麻」不是在特定的展覽廳演出嗎? 
  為「華山」出力甚多的季鐵男、吳瑪等人以往不是透過篩選才得以多次在官方支持下展演嗎?而黃海鳴更是官方美展的當紅策展人,如此體制之內的成員卻只認同非體制的「機制」。細數在官方機制內展演的團體到個人,大從雲門小到李銘盛,藝術創作形式真如此單一嗎?硬把一、二十年前的現象置放在九0年代,這已經近於混亂視聽了。
面對「華山」,大多數文化人都以「激情」待之,局外人則以「關愛」助之,感覺上,藝術家是菁英中的菁英,擁有的「特權」也多,他們總認為沒有被照顧被扶持,其實,他們獲得的不比一般人少,許多年輕藝術家初次展演就能獲得國家文藝基金會的獎助(每人約二十萬左右),官方和民間的競賽更是多得不勝枚舉(都有獎金),只要好好努力,藝術家不會被冷落(除非是先知型),然而,天性使然(以自我為中心),大多數藝術家仍然不滿足,總是要國家、社會提供更多的資源,讓他們能自由自在地創作,巧的是,一般社會人士也有同樣的想法(藝術家是窮困的天才),此所以「華山」能如此順利過關的緣故。
藝術家其實只是小眾,但卻最具有成為新聞焦點的魅力,「華山」所製造出的「空間」張力大得驚人,在這個誰大聲就嬴的年代,誰能抵擋?在整個「華山」事件中,最值得肯定的還是藝術家,他們敢於爭取原屬官方的權利,並且成功地為藝術奪得了一塊沃土。除此之外,「華山」其實已撞擊出許多值得深思的問題,那就是,一個城市的空間分佈究竟有什麼樣的規劃標準?機關、住宅、商場、公園、學校各佔多少比例,文化藝術用地又佔多少?而文化藝術用地還可細分出菁英、大眾、保存、創新等各個不同的面向,台北市都發局之所以暗助「華山」,有何憑藉?
嚴格來說,台北市的藝術空間絕不算少,既有的官方展演場包括故宮、國父紀念館、史博館、藝術教育館、中正文化中心、中山藝廊、兩廳院、北美館、社教館……,籌建中的則有台灣舞蹈館(原中華舞蹈館),雙連特區將有一座表演廳,牯嶺街有小劇場展演中心,士林官邸將改為音樂廳,威京計畫區內有偶戲博物館,舊市府則改為北美館(二)(還有另一個第三北美館……),除了官方的空間外,學校的、基金會的、私人的展演空間也不在少數。以畫廊為例,台北市至少有二百家,參與「華山」的美術家們大多都有進駐的經驗吧!上述之藝文空間如果還嫌不足,台灣其他地區(尤其是三大都會區之外的縣市)不等於一窮二白了嗎?
就算以台北觀點來看「華山」,台北市的公園綠地嚴重不足,兒童遊樂場不夠,青少年育樂中心更是缺乏,老人、勞工、殘障等弱勢族群也都需要有更多的空間,讓藝術家有更多的展演機會未必比讓青少年有更多消耗精力的場所更重要。如果真如某民代所言「應從關懷人文思維的角度,做出符合人民需要的使用功能」,值得思考的是,關懷如果是指同情而非鼓掌,人文是指教化而非展演,人民是指平民而非藝術貴族,那麼「華山」不必然就該是藝術特區吧!
今年的人權報告才出爐,台灣仍有兒童、青少年、女人、弱勢團體……沒有獲得尊重,都市空間的規劃應該有整體的考量,應該有人文的關懷,「華山」的宣言裡有許多「大型」、「國際」、「菁英」之類的詞彙,所以會毫不客氣地要把「華山」吞掉,其實,好的東西不一定要大,藝術家如果能看到藝術之外的世界,把「華山」的一小部分用來展現「小而美」的藝術世界,讓那些更為需要空間的「族群」能來「華山」共享,唯有如此,這裡才會是真正屬於「全民」的「華山」。
藝術家看到一個令人驚豔的空間。而後吵著要擁有它,即令不怎麼有道理但卻理不直而氣很壯,在藝術的泛道德空氣渲染下,在媒體高曝光率的吸引下,形形色色的文化人和文化官員相繼投入此一集體暈眩的「儀式」中,誰大聲就歸誰……如果都市空間文化的展現如此草率,將來的「華山」或許會有很多的藝術,卻不會有什麼文化(藝術並不等於文化),「華山」藝術特區事件,凸顯的是,台北的藝術文化竟然如此粗暴。

(原文連載《台灣日報》副刊「非台北觀點」,1997/12/201998/1/31998/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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